我的外婆家，有幾只舊鐵罐，里面裝的，大都是票據針線等雜物，唯獨一只黑底方形淺罐與眾不同，外婆固定拿它貯存零食，餅干糖果之類。

這只馬口鐵方罐，外觀尤其精美 —— 寫實描繪的牡丹花叢，嫣紅、淺粉、鵝黃、月白，花冠大朵綻放，花瓣層層疊疊，花蕊搖曳如有風 —— 我是后來才知道，它原本是泰康食品公司在大約 1960 年代推出的什錦餅干包裝盒，牡丹花的式樣據說還是專為出口定制的。

「泰康」二字大概不是所有人都熟悉，但說到它的拳頭產品萬年青餅干，想必能喚起不少人遙遠的回憶。包郵區人民對此一定最有共鳴 —— 小小一片圓形餅干，麥穗花鑲邊，中間是凸起的萬年青盆栽圖案，樸實無華；細細咀嚼，蔥香味混著奶香味在嘴巴里久久不散，再細品，竟然還能吃出一絲肉味。

時至今日，上海南京東路上的泰康食品公司門店仍數十年如一日，從不缺人光顧，萬年青餅干自然是店里的長紅熱銷單品之一。在零食種類相對貧瘠的從前，一杯牛奶，一包油水充沛的萬年青餅干，足以驅散小孩晨起上學的困意。

泰康之后，又有「三?！埂柑K琪」兩個牌子也做萬年青餅干。三牛萬年青比泰康萬年青小一圈；蘇琪萬年青最好認，餅干上零星嵌著點蔥花 —— 仿佛這樣便能顯得蔥香更濃郁似的。對于經常吃泰康萬年青的人來說，也不用靠外觀區分，嘗一口，就能察覺三者之間微妙的不同。

比萬年青輻射地域更廣的老式餅干是康元手指餅。1980 年代初，康元在深圳蛇口設廠，從此康元手指餅正式加入老式餅干的隊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將這種包裝樸素的餅干看作不折不扣的國產零食，直到成年后在超市的進口食品貨架上看到它，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吃過的第一口「洋貨」就是 1946 年由周子敬兄弟在新加坡創立的「康元」。

比起萬年青老少皆宜的酥松，康元手指餅更偏向硬脆，油分不大，口味也相對簡單，只有淡淡的甜味和麥香，在嘴里停留時間長了甚至會覺得「拔干」。但扛不住它稀有啊，蘸水、蘸牛奶，甚至當成磨牙棒，一點一點慢慢啃 —— 小孩子們簡直絞盡腦汁，賦予了它各式各樣的吃法。

將餅干蘸牛奶的美味公式發揮到極致的是山東孩子。在「舔一舔，泡一泡」的奧利奧餅干出現之前，山東人早就在青食鈣奶餅干上參透了奧妙。

通過無數次實踐，山東孩子吃出心得：鑒于鈣奶餅干多孔且疏松的質地，淺泡 2 ～ 3 秒，此時餅干表層微微軟化，內部沒有被浸透的地方還保持松脆，口感層次最豐富；泡 7 ～ 10 秒，餅干幾乎只剩最中心的部位還保有一點脆度，外圍基本軟化，但整體形態還沒散，這時候把餅干快速送進嘴里，舌頭抵著上顎一擠壓，香甜的牛奶混合餅干的蛋香一齊迸發；究極吃法，是直接把餅干投入熱牛奶，完全泡軟，先用勺子舀著「干貨」吃一氣兒，再把剩余的一點渣渣跟牛奶充分攪拌后飲用，奶香、蛋香、小麥香，口口濃郁。

1990 年代進入市場的還有嘉士利。它的威化餅干口味眾多，巧克力、香橙、香芒、椰子、花生，足夠把貨架前的小朋友逼出選擇困難癥；還有一款果味夾心餅干，同樣主打繽紛口味，餅干夾心的果醬質地緊、口感韌，能咬出「拉絲」感，這在當時以奶油餡為主的同類夾心產品中屬實新奇。

除此之外，還有動物餅干 —— 口味稀松平常，勝在造型多樣，一小包餅干里有四五種「動物」，每次把手指伸向口袋，都無異于「抽盲盒」。不得不提的還有老式大餅干 —— 那夯實的分量，那介于蛋糕、餅干之間的口感，它在東北孩子心中的地位可與黃桃罐頭比肩。細數起來，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專屬老式餅干，如同一種心照不宣的暗號，而這個暗號打通的時間隧道，其實不過短短 100 多年。

作為一種外來食物，餅干在清朝末年隨著海外貿易的持續深入進到我國沿海地區，不過當時市售的西式餅干價格十分昂貴，直到 20 世紀初，上海泰豐罐頭食品公司 —— 我國第一家現代化大型罐頭食品生產企業 —— 在蘇州河邊的小沙渡路購地建廠，引進國外先進設備，開始批量生產「囍」牌餅干，才算真正打開市場。

此后，國內各地紛紛購置大型機械化設備，大批生產各種口味的餅干食品。1930 年代之前，光是上海就有「和濟」「冠生園」「香籃」「馬車」等若干餅干食品公司，「泰康」就是在這一時期創立的，不過它的大本營并非上海，而在濟南，隨著上海食品工業市場的繁榮，泰康才將總部遷至上海，一度成為上海規模最大的餅干廠。

泰康諸多產品中，最富盛名的就是「萬年青」，這是新中國成立 10 年后特別研發出來的「獻禮餅干」，餅干上的萬年青和邊緣處的麥穗花紋都有特殊的文化象征，寓意「萬古長青」；產品包裝也有講究，一直沿用至今的銀底金雞包裝，就暗含著「經濟實惠」的意味。鐵盒包裝在當時也不是唯一選擇，紙盒和紙箱是更加普遍的存在，不過要論密封性和美觀程度，當然鐵盒更勝一籌。更重要的是，它們被印制上以喜慶花卉或人物、城市風光、名勝古跡為主的圖案，留存至今，幾乎等同于留存了一小塊凝固的時間。

1950 年代之后，國內餅干種類呈百花齊放之勢。1951 年，已經創立百年的上海義利將廠址遷至北京，公司正式命名為「北京義利食品股份有限公司」，大黃油餅干和維生素面包從此俘獲幾代北京人的心；1964 年，康元餅干廠完成原料供應升級，穩占新加坡市場，并在許多海外廠商對投資中國大陸還抱著觀望態度的 1980 年代率先進駐深圳蛇口，后又跟上海餅干廠和河南面粉廠合資，生產手指餅干、提子餅干、梳打餅干等一系列占據人們童年回憶的產品；3 年之后，嘉士利餅業公司在距離深圳不遠的開平市落戶，快速迭代的產品線在 20 年內相繼推出威化餅干、果仁餅干、果醬夾心餅干等 50 多款產品。

可以說，新中國成立后的 40 多年里，既能充饑，又可品味的老式餅干在五花八門的零食江湖里成功占得一席之地。作為烘焙食品中熱能高、耐貯存的最優選擇，老式餅干在生活條件并不富裕的年代備受追捧，不僅僅因為它好吃，更在于它所蘊含的特殊時代意義。

不論是油潤酥香的萬年青，還是樸實厚實的鈣奶餅干，幾乎所有的老式餅干都具備含水量低、熱能高、不易霉變、易于運輸這幾個特點，這就決定了它們在成為副食之前，首先是應急食品。

最典型的例子是在中國香港有「全民烘焙品牌」之稱的嘉頓，它曾在抗日戰爭期間連續 7 天不間斷生產共計 9 萬公斤抗日勞軍餅，以保證前線軍隊的糧食補給；又接下英軍訂單，成為戰時陸軍烘焙食品的主要供應商，生產營養豐富、耐于貯存的軍用餅干和防空洞餅干。二戰結束后，中國香港的社會秩序恢復緩慢，資源十分短缺，許多人面臨食不果腹的困境，嘉頓積極響應港英政府的政策，將優質面包和餅干以每磅港幣 0.5 元的極低價出售，解了很多百姓的燃眉之急。從這個意義上講，餅干既是生命食品，也是慈善食品。

除此之外，老式餅干品牌的經久不衰還得益于它們用料扎實，不會以次充好。泰康萬年青能在競爭激烈的餅干食品市場中立于不敗之地，用料好也是關鍵。除了小麥粉、白砂糖，和作為蔥油風味來源的洋蔥、洋蔥粉，植物油和奶油都是貨真價實，且用量非常舍得，才能保證餅干足夠酥脆、油香。

義利產品就更加毋庸置疑了。工廠還在上海的時候，義利就有「當天生產，當天售賣」的規定，為了讓消費者吃得安心，生產日期也會一并印在包裝紙上。后來廠址遷到北京，生產線暫時沒引進，果料的挑選和面包的制作都由純手工完成，餅干也不例外。

再觀誕生于國內糧食短缺困難時期的山東青食鈣奶餅干，除了用料簡單扎實 —— 小麥粉、白砂糖、鮮雞蛋和牛奶 —— 還加入了有補鈣作用的大骨粉末（后來大骨粉末被碳酸鈣替代）。鈣奶餅干是否真的能補鈣這里暫時按下不表，光是沖著配方里的牛奶和鮮雞蛋，它都是癆腸寡肚的年代里最好的營養補給品。

老式餅干陪伴人們度過了并不富裕的漫長歲月，千禧年之后，電商興起，餅干食品行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老式餅干在層出不窮的爆款和讓人眼花繚亂的營銷手段下逐漸褪去光環。

2022 年，IP 聯名的風潮讓義利黃油餅干和泰康萬年青再次掀起一波轟動。懷舊的鐵盒、復古的印花，當然還有幾十年如一日的古早味道，在現代營銷策略的攪動下重新燃起 80 后、90 后的童年回憶，同時刺激著 00 后的獵奇心理。

雖然這只是一場轉瞬即逝的消費熱潮，但就像我外婆家的餅干聽一樣，老式餅干的味道以及人們享用它的場景和情境，仍將世代相傳，永遠不乏擁躉。

參考文獻：

《中國的餅干文化》 ，朱莉

《西學東漸與早期上海洋貨食品生產及包裝設計》，左旭初

《「餅干大王」周子敬》，木地

《只有萬年青是萬年不變的》，李舒

《百年義利，民建情懷》，李奇

《香港「面包大王」的營銷策略》，金陽